宿诀再次睁开眼时,魔宫的鲛纱帐幔正被风吹得微微晃动,窗外斜阳将尽,余晖透过雕花窗棂,在白玉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他撑起身,魔纹褪去的左眼还有些刺痛,透过半开的轩窗,他看见檐下木廊上坐着的身影,陌生又熟悉。
乌竹眠背对着宿诀,正在用软布仔细地擦拭且慢,夕阳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边,发间一根朴素木簪斜斜挽着青丝,几缕碎发垂落在颈侧,随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。
宿诀突然僵住。
眼前的画面与脑海中闪回的片段严丝合缝的重叠。
某个黄昏,漫天绿意中,似乎也曾有个少女这样坐在廊下拭剑,发梢还沾着练剑时打落的花瓣,听见脚步声回头时,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欢喜。
“师兄!我最近新创了一套剑法,你要不要看一看?”
记忆里的声音清脆如铃,震得宿诀太阳穴突突直跳,他下意识抚上心口,那里明明没有伤口,却泛起了绵密的疼痛。
檐下的乌竹眠似有所觉,转头望来。
四目相对的瞬间,她手里的剑穗轻轻一晃,暗红色的丝绳缠着干枯的梅枝,一枚……感觉很眼熟的剑穗。
三寸长的暗红丝绳,缠着段枯梅枝,梅枝早已失了生机,却奇迹般保持着绽放时的姿态,五片干枯的花瓣仿佛随时会重新舒展,穗尾坠着颗冰晶似的玉珠,内里封着一点朱砂,在光下会泛起血髓般的光泽。
这是乌竹眠及笄那年,宿诀送的礼物。
记忆里的雪下得很大,少年宿诀跪坐在青玉案前,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刻刀,正在雕琢那颗冰玉珠,窗外红梅映雪,偶有落瓣飘进窗棂,沾在他未束的发间。
“师兄在做什么?”乌竹眠趴在案边,呵出的白气模糊了视线。
宿诀转头看她:“闭眼。”
等乌竹眠再睁眼时,一截缠着梅枝的剑穗已经系在且慢身上,宿诀正用灵力将最后一点朱砂封入玉珠,暖光里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。
“你不是就喜欢剑穗嘛,这是师兄送给你的生辰礼。”他屈指轻弹玉珠:“东海冰玉,西山朱砂,再烈的剑气也震不碎。”
乌竹眠晃了晃剑穗,那点朱砂在玉珠里流转,像封存了一缕晚霞。
而如今,这枚剑穗似乎勾起了宿诀的一些回忆。
他突然从榻上起身,魔君华服都来不及披,赤足踩过冰凉的白玉砖,动作有些仓促,推开门时惊飞了檐角栖息的青鸟。
在这“扑簌簌”的振翅声中,乌竹眠已经了站起来,剑鞘抵着廊柱,静静看他。
“你.....”
"宿诀的喉结滚动了下,魔纹在颈侧若隐若现:“从前是不是......”
然而话到嘴边却成了哑然。
他该问什么?问你是不是死而复生的剑尊?问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?是不是同门师兄妹?
乌竹眠望着他赤足上沾染的尘灰,忽然伸手拂过,长廊沿途垂挂的灯盏熠熠亮起,灯芯“噗”地燃起了青焰,光亮落在她的瞳孔里,微微摇曳。
“兄长当年说过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像在说一个遥远的梦:“灯亮时,就是该回家的时候。”
那年乌竹眠刚满十岁,痴迷新学的“流云十三式”剑法,日日泡在后山练到暮色四合,有一次太过专注,下山时险些跌进冰窟,被巡山的宿诀拎着后领拽回来时,靴子都结了一层冰碴。
第二日黄昏,她照例练到星子初现,收剑时才察觉到异样,只见原本漆黑的山道上,竟亮起了一盏盏青纱灯。
暖黄的光晕沿着石阶蜿蜒而下,像一条坠入凡间的星河,每盏灯下都悬着张防水符,在风雪中纹丝不动,乌竹眠凑近看,发现灯罩上还画着小小的梅花。
她沿着山道、顺着灯河往下跑,发间落的雪都成了金粉,跑到山腰处,撞见了正在挂最后一盏灯的宿诀。
少年师兄的白衣被风吹得鼓荡,指尖还凝着点灯用的灵火。
“师兄!”乌竹眠的眼睛亮晶晶的,指着满山灯火:“这些……”
“顺路。”宿诀把灯挂好,顺手拍掉她肩上的雪:“好了,练完剑就早点回去休息。”
看着满长廊的灯,宿诀似乎受到了触动,瞳孔骤然收缩,破碎的记忆如潮水涌来,元夕夜永不停歇的烟花,月下摇晃不止的竹林,满山道耀眼的灯河……
魔宫的长风突然变得很温柔,卷着不知从哪飘来的桃花瓣,轻轻落在乌竹眠肩头。
“师兄,不要着急。”且慢的剑身上传来清越的嗡鸣,乌竹眠轻声说道:“我们现在有的是时间,来等师兄想起来。”
“想起来青荇山。”
“想起来师门里的所有人。”
“想起来……”
乌竹眠忽然停住,因为宿诀的异色双瞳里,正有一颗泪珠滚落,那滴泪坠在剑穗的梅枝上,竟让枯枝瞬间绽开了一朵小小的红梅。